蔡燦得
by 蔡燦得

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,就這樣在奇幻城堡裡,用她們僅剩的驕傲,對抗著現實世界。

在構思如何寫這篇的時候,我一直提醒自己,不要使用偏頗的字眼,形容電影《歡迎光臨奇幻城堡》(The Florida Project)裡,女孩夢妮(Moonee)和媽媽海莉(Halley),像是,脫序、失控等等,但真的很難。就像我在看電影時,也是得花很大的力氣,才能忍住不斷從心裡冒出的批判。

歡迎光臨奇幻城堡

年輕漂亮的海莉,獨自帶著活潑好動的六歲女兒夢妮,住在位於佛羅里達迪士尼度假區(Walt Disney World Resort)不遠處的一間叫做「奇幻城堡」的廉價旅館(這塊地在完工之前,叫做「The Florida Project 」,也就是英文片名的由來)。這裡的住客來來去去,唯一不曾改變的存在,就是毒品、暴力,和貧窮。

海莉性格剛烈、行事莽撞,沒有固定的工作,而夢妮,成天就帶著旅館內其他的孩子們,到處搗蛋,破壞公物。海莉永遠不會責罵夢妮,夢妮也從來不會責怪海莉。這一大一小兩個女子,就這樣在奇幻城堡裡,用她們僅剩的驕傲,對抗著現實世界。

我不想使用偏頗的字眼,是因為我最討厭高高在上看別人生活的那種人,可是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,我又老是忍不住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。於是,我不得不去想:脫序,真的那麼罪惡嗎?

為什麼當我們看見滿口髒話的小女孩,和不罵小孩的媽媽,會覺得如此難受?

海莉顯然就是個失序的人,夢妮也是。

在社會上,總有各式各樣的規則需要遵守,如果想要人生順利前進,完成心裡的夢想,最好還是乖乖聽話,不管是檯面上的,或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那種。但,每一個人,都一定有夢想嗎? 
實境節目《雙層公寓:都會男女》(Terrace House)裡,有一個從夏威夷回日本居住的男生,說他的夢想是當消防員,可是整季的節目中,他成天只是衝浪、閒晃、打打雜工,從來沒看他積極地做些什麼可以完成夢想的事。節目到了後期,一個同住的建築師對他說:「我發現你的夢想並不是當一個消防員,而是快樂。」,與他個性完全相反,時時都在努力工作的建築師繼續說:「而你一直做得非常好,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快樂。」,說著說著,建築師哭了起來。

這段節目播出的時候,我簡直哭翻了,網路上也引發相當大的迴響,「原來夢想可以是快樂啊!」很多人恍然大悟。

會不會海莉的夢想,也就只是快樂而已呢?然後她就按照著她的目標前進,並且教出了一個也好快樂的小孩。

本片導演/編劇西恩貝克(Sean Baker)從電影的一開始,就帶著我們用小孩的快樂,來看這個故事。我們看到孩子們各式各樣的笑,純真的、調皮的、壞心眼的…,種種毫無掩飾的笑。

都過成這樣了,怎麼還笑得出來?你們未來怎麼辦?觀者難免這麼想。

夢妮帶著朋友,去看她的秘密基地,那是一片樹林。她跟朋友介紹最喜歡的那棵樹:「你知道為什麼我最喜歡這棵樹嗎?因為它倒了,卻還是繼續生長。」,鏡頭拉遠,她倆就坐在那棵斜躺著的大樹幹上。

生命自有出路,那棵大樹怎麼倒的?大家心裡各有想法,就像海莉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景況的?大家心裡也早有定見。編導偏偏就不解釋,他讓角色用笑容、讓傾斜卻依然茁壯的大樹,對抗著觀眾心裡的偏見。

如果我能給得起孩子的,就只有自由和快樂,那我也不會在意她的髒話和惡作劇,畢竟那是她僅有的,而她的自由和快樂,也是我僅有的。看完後,我這麼想。

飾演「夢妮」的布魯克琳普林斯(Brooklynn Prince),和飾演「海莉」的布莉亞文奈特(Bria Vinaite)非常搶眼,把「我知道這樣做沒有用,但我還是要表態」的角色形狀,處理得很好。

而本片最不可忽視的力量,是飾演旅館經理的威廉達佛(Willem Dafoe),他默默守護著這群不見容於社會的人,不批判也不同情,不慍不火。這個角色,讓他受到許多獎項的肯定,包括第71屆英國影藝學院電影獎(所謂的「英國奧斯卡」),和第90屆美國奧斯卡金像獎。

導演西恩貝克(右)、威廉達佛(左)、「海莉」布莉亞文奈特(上)、「夢妮」布魯克琳普林斯(下)

西恩貝克相當擅長用接近紀錄片的方式,來詮釋劇情片,就像他用手機拍攝的《夜晚還年輕》(Tangerine),也是讓觀眾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,被看不出演戲痕跡的演員,帶著進入他設計好的情境裡。忽然間你會發現,你就跟劇中角色站在一起了,你不再只是觀眾,演員也不再只是演員,劇情片也不再只是劇情。

歡迎光臨奇幻城堡》裡的情節,實實在在上演著,在世界的各個角落。可能遠在異國,可能也就近在隔鄰。而把人逼成這樣的,到底是自身的失序,還是社會中那些自以為的高尚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