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柏璋
by 蔡柏璋

創傷的記憶總是不可信的。

將劇場作品搬上大螢幕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,反之亦然。如果不能找到一個「非這個形式不可」的立足點,通常都會是一場悲劇。

最愛你的人是我》(UNA)原本的舞台劇劇本叫做《黑鳥》(Blackbird),由蘇格蘭劇作家大衛哈洛維(David Harrower)所編寫,部分靈感取自於性侵犯托比史都貝克(Toby Studebaker)的案例,2016年在百老匯曾由《斷背山》《夢露與我的浪漫週記》的蜜雪兒威廉斯與《新聞急先鋒》《阿呆與阿瓜傑夫丹尼爾同台演出,兩人也雙雙入圍了當年東尼獎的最佳男女主角。

此片劇情講述一位年輕女子,鄔娜(Una),在十五年後,與當年在她十二歲時曾經性侵她的中年男子,雷(Ray),重逢的故事,電影版的女主角則由《因為愛你》入圍奧斯卡的氣質女星魯妮瑪拉飾演。(文中有些微劇透,建議觀賞電影之後再繼續閱讀喔。)

整體來說,我還是偏好劇場的版本,因為劇場帶給觀眾的想像,往往比電影廣闊。然而,來自澳洲,劇場導演出身的班尼迪克安德魯斯(Benedict Andrews),在他的電影處女作中,不難看見劇場背景深刻了影響他的影像美學。

電影一開始,有著世故眼神的小女孩,鄔娜,走在一個家常社區的空間,停在一間民房之前,好奇地往窗戶裡望去,下一秒,影片快速剪接,直轉女孩長大之後所面臨的迷亂世界。開演不到三分鐘的時間,導演和劇作家就已經透過畫面和聲響預告了「童貞極速消逝」的訊息。

女孩已經成為女人。清晨從酒吧搖搖晃晃地走回家,同樣的街景,同樣的社區,穿著一襲鑲滿亮片連身洋裝的美麗女人,看似對於現在的生活並不滿足。有一種莫名的空虛感,在寂靜的月色下發酵。

回家之後洗淨自己,第一件事便是翻開預藏好的照片。一個頗具魅力的中年男子出現在緊握在手裡的那張皺摺相片。隨即傳來母親低沈厭世的聲音,打破鄔娜的思緒。我們完全理解,這個女人,有個深不見底的秘密。

性發生的那一刻,究竟是侵犯還是啟蒙?那條界線,讓人怵目驚心,卻又美好得令人心跳加速、難以忘懷。

「我想知道是不是只有我?是否還有其他的女孩?」
「我不斷地在想,如果那一天我沒有跟朋友吵架,你會不會選的就是她?」
這是鄔娜對雷的質問。然而最值得玩味的便在於此:如果不了解整個過去「性侵」的前提,這些字句所表露的心意,像不像單純為愛情吃味的少女?

「你是不是戀童癖?」鄔娜問。
「不,我跟他們不一樣,我不是。」雷說。
「那你是什麼?」鄔娜看著雷。

回憶開始浮現,創傷的記憶總是不可信的。事隔多年,人們對於曾經發生的事情究竟能記得多少?片中那幾幕童年的記憶,信不信由你,是那麼的甜美,在泳池畔,兩人潛入水中比賽誰可以憋氣憋得久,當所有的泳客都浮在水面上,只有雷和鄔娜在水底下,那是屬於他們的兩人世界。無須言語,也無法言喻。

在劇場版中,所有的故事就發生在雷的辦公室裡。電影版中,這個有大片透明落地窗的工廠休息室,頗具有幾分劇場感。影片中諸多空間的取景,舉凡全白的辦公室走道,灰白冷感的廁所空間,甚至回憶在戶外樹林中性愛的描述,畫面停留在一大片樹林上,只聽著鄔娜口述文字,都展現了某種程度上劇場的魅力。後段兩人在休息室中翻雲覆雨的片段也是點到為止,留著置物櫃的空鏡頭,夾雜者喘息聲,跨越十四年的重逢,一場室外,一場室內,或許激情相同,卻有人事全非之感。

「雷,你去哪裡了?為什麼丟下我一人?我愛你。」鄔娜在法庭上面無視眾人眼光,對雷的那段告白不禁讓人省思:我們真的能夠去質疑一位十二歲的女孩是否懂得愛嗎?我們憑什麽呢?加諸我們認為的是非對錯在另外一個人身上,難道就不是另外一種「侵犯」嗎? 

幾年前知名瑞士劇場導演米羅洛(Milo Rau)執導的作品「五首歌」(Five Easy Pieces),動用了平均年齡十歲左右的孩童演員們,來重現比利時最惡名昭彰的性侵殺人犯的故事。許多觀賞這齣作品的觀眾都表示如坐針氈。

「怎麼能讓孩子演這種戲?他們的心靈怎麼能承受?太殘忍了!」許多觀眾關切且急迫地問。

身為該劇表演指導的彼得賽納弗(Peter Seynaeve)曾在訪談中回應道:「其實小孩子想的、關心的跟理解事情的方式,真的跟成人很不同。他們把現實和表演分得很清楚。是我們這些『大人』,總是用我們理解世界的角度,投射在孩子們身上。」

看完電影之後我突然憶起這段訪談。在這一個標籤已經氾濫的世界,在這一個極度偽善的社會,究竟誰有權利與資格,來為誰定義「愛」呢?

當然,愛與恨原本就無法分離。女孩當然受傷了,心靈上的瘡疤遠遠大過身體的。男人服了四年的刑,改名換姓,重新開始,女孩,持續住在同樣的社區,同樣的街道,沿用同樣的名字,再也不一樣的是,眾人看她的眼神。

「我沒有逃走,我有回去找你。但,我不能跟你在一起。」雷說。
「因為我太老了嗎?」鄔娜問。

這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少女與五十五歲的中年男子的對話。

當全世界都以為這個女人想要徹徹底底忘掉所有的過去時,或許,女人真正想要知道的,只是那些曾經擁有的過去,是否是真的。

最終,他們再次分道揚鑣,只是這一次,是女人,自己選擇默默地離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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